好人卢贤阳

贺捷新撰文

卢贤阳张世侠夫妇，1950年

开封鼓楼是老城中枢，1968年笔者初来开封时，见鼓楼唯余城门洞一层，上层楼阁早在战火中被毁。时鼓楼门洞两边长墙上贴满了大字报，消息动向日日更新一览无余。市民无不熟稔开封市委副书记卢贤扬的名字，知道卢是开封资格最老的红军干部。风云诡谲年代，开封人对卢贤扬同志是有口皆碑：“卢市长，好人呐。”动乱时期，口碑若是，民心天意。

卢贤扬，1912年出生于四川省宣汉县南坝区胜利村。三岁时慈父见背（饿死），四岁时舅夺母志，他一幼子随瞎眼的奶奶苦熬度日，稍大些给人家放羊，兼跟木匠叔叔干木匠活儿养家活人。时日寇侵华，时局维艰。1933年７月工农红军四方面军在川陕整编，73师合并任玮璋起义部队、独立团等，扩编为红31军。21岁的贫苦农民卢贤扬投了31军，从此行伍中人，一世功勋，直至退休尚不忘根本喜弄斧髹，手制桌椅，修缮门窗。花甲之年置斧锯两套，一套自用，一套赠邻居张继光，冀同享解甲归田返璞归真之乐。

卢贤扬戎马半生，南征北战，是特别会打仗的军事指挥员。红军时期卢亲历反围剿战争，曾随红四方面军徐向前部长征三过草地，任职连长。抗战时卢在八路军129师历任营长、副团长、团长。率团参加百团大战，在对日军作战残酷的拉锯战中，卢作战英勇顽强，个人击毙日军200人，以英勇、血性和执拗闻名军中。
1937年卢被一颗子弹洞穿右颊，弹头击碎一颗牙齿，卡在两齿之间，子弹若偏上一寸是太阳穴，偏下一寸是颈动脉，直与死神劈肩而过，从此右颊落下一个深酒窝。儿子新川小时发问：爸，你咋没牙啊？爸没解释什么，咧嘴一笑，果然右颊无牙。1973年９月开封市委组织部长张继光之子卫国从部队探亲回家，晚上与卢伯伯坐院中纳凉，偶见卢腿上伤疤，惊问。答曰，打仗留下的纪念章。撩起衣裳，但见胸、背、臂、腿，弹痕累累，一无完肤，使后辈军人触目惊心。2010年中央文献刊发开国中将周希汉的文章中写有卢贤扬的名字。

刘邓大军强渡黄河，千里跃进大别山

1947年刘邓大军挺进中原，1月23日下午10旅在汾孝梧桐出击，歼敌69师，重创敌44、45师，取得战役主动权。当晚西北野战军一纵王震司令员抵10旅指挥所，细询梧桐出击战经过战果，周希汉向王震汇报战况和经验时，特别指出此役打得赢，关键是10旅有三个好团长带出了三个能打的团！卢贤扬团即其一。周希汉特别评价说：“卢贤扬30团是县独立团升级上来的，作风稳健，擅打阻击。”1947年11月卢所在晋冀鲁豫野战军陈谢兵团10旅向郏县国民党整编第15师师部发起进攻，此役活捉敌整编第15师师长武庭麟，副师长姚北辰。

郏县战斗中卢贤扬30团副团长率敢死队攻城不下，敌人援军已薄城。时血气贲张，一把抹去上衣，带着一司号员冲向前沿阵地，亲自号令指挥，士气大振，破釜沉舟！战士嗷嗷叫地打冲锋！遂破城。数十里外敌援军炮火轰隆隆袭来，一炸弹在卢身前爆炸！卢胸腹被炸开，倒地，血流汩汩，昏死过去奄奄一息。身边卫兵马夫当即阵亡，司号员疾呼战士将卢抬了下去。当时中野千里跃进中原插入敌区，属于后方作战，医疗条件艰苦，血浆贵抵千金。陈赓将卢伤情亟报刘邓首长，小平同志令飞马火速送来两瓶血浆，卢方捡了一条命得以起死回生，但卢胸部一块弹片未能取出。42年后卢贤扬因病离世，骨灰中那块弹片赫然在目。

此役之后，卢贤扬在郏县认识了西平县团委副书记张世侠。张世侠大家闺秀，年方19，出于书香门第。年轻时照片上女子长身玉立，面如满月，秀媚聪慧，县中女学生，瑰宝样人物。卢向张家提亲去，乘上车带上警卫员，还赶上一头牛，提亲不能空着手去么。初次登门婚事未允，理由是双方岁数悬殊，也是，卢跟未来丈母娘同岁。他犟劲上来了，卢团长以军姿在张家大门楼外面整整站了一天！精诚所至，金石为开，张家最终接纳解放军英雄团长做女婿。这个历史镜头大家是不是很熟悉呢？像谁呢？《亮剑》中的李云龙，犟劲一上来九头牛拉不回，不错，李云龙、卢贤扬，都是浴血沙场的执拗军人，会打仗，也会求婚。

与苏联专家合影。卢在二排左一。约1957年

解放战争时期卢贤扬还率团参加了解放郑州战役。解放初1950年1月，河南军区独立第四团、独立第10团大部、独立第12团３营共五千余官兵组建中国人民解放军公安第15师，师长卢贤扬。后卢任中原一军建筑工程第八师师长。1955年卢贤扬转业地方，任洛阳建筑工程局副局长。1958年出任开封市委副书记。后任开封市政协副主席、河南省政治视察委员会副主席。

卢氏夫妇合影，1970年代任职开封时

卢贤扬谦和质朴，公正平和，居功不自恃，遇事不推诿。无论干群上下内心口碑里，唯一句话：卢贤扬，好人！

啥叫好人？一没官架子，骨子里平易近人，二不整人只帮人，一切从工作出发心底无私天地宽。换言之卢贤扬是一个超越了派系和空泛道理之上的，闪烁着实实在在的，人性光辉的干部，一个好人：另一方面，己身正好正人，方才事无巨细可举重若轻。有一年选派全市各单位领导班子，卢叮嘱市委组织部长张继光：“听不进反面意见，尤其听了反面意见就记恨人家的人，不能当领导，更不能当一把手，如果选了这样的人当领导，他那里的干部群众就没有好日子过喽！”张继光依嘱而行，认真选配了干部。

卢贤扬平生有两次受党内警告处分。1959年中央庐山会议后卢在人民会场向全市党员干部传达会议精神。会议主持人未告知卢就安排市广播电台现场直播，卢在传达时言及“反党集团”一事，时在“限期保密”期内，即因直播导致泄密。省委按保密纪律予以追究。卢独揽责任丝毫未向会议主持人推诿。知情者为卢抱不平，卢解释说：“怨我没主动问清楚么。”
1961年秋开封市委组织部部分干部在禹王台休养，晚上组织舞会等娱乐活动。一天卢晚上赴市委开会返归禹王台，舞会快结束了。组织人吩咐：“卢书记回来了，再跳一会吧。”卢应邀跳了舞。舞会结束。不料伴奏的机械厂乐队乘车过铁路道口时，不慎被火车擦挂一人伤亡。省委认为事故是由舞会引起，派人到开封调查。大家都反映舞会不是卢组织，舞会延时也是别人提议与卢无干系。唯卢坚持说：“当时我职务最高，处分应由我一人承担。”卢书记背了处分，众人愈敬之。

1971年10月卢贤扬到武汉参加秘密会议，会后去武汉部队看望儿子新川，父子相见待了十分钟，在部队对面照相馆照了张合影。临走父亲交代儿子说：“不管发生什么事，听毛主席的话，做毛主席的好战士。”一周后部队紧急传达中央军委文件，副统帅1971年９月13日折戟沉沙，摔死在蒙古温都尔汗。全场官兵惊得一身冷汗。这时新川才明白父亲叮嘱语意深长。
风雨飘摇日，父亲在不动声色引导保护自己。

不由地新川想起自己11岁时一天喜滋滋戴一枚红小兵徽章回家，夜里却被父亲推醒，懵懂中，父亲流着泪对他说：“小宝，听爸一句话，你不要参与政治斗争！”小宝不解说：“同学们都参加了呀！”父亲面色凝重，一字一句对儿子说道：“我再说一遍，你不要介入政治斗争！”

大风大浪中卢贤扬并未大起大落。论资格开封市党政干部无出其右者，但无论职位高低对同事他一视同仁，平和相处尊重人。1970年代不少年轻干部因各种原因上位，有的是侄孙辈，卢仍谦和待之，涵养如是。热情工作，乐观生活，坦然处世，卢贤扬一生都保持着农民的质朴。虽时局诡谲，他也无法忘却军人在战争中凝结的感情，执子之手与子同袍。

1969年10月27日林彪发布一号令，三军战备，老帅疏散。徐向前元帅背负“二月逆流黑干将”罪名离京，经郑抵汴，由陆定一安置在五一路军干所。组织决定由卢贤扬等人协助军方照顾徐帅生活。卢诚心实意对待落魄老领导，尽心竭力修缮房屋，现场监工七天。十月天寒，卢又筹划为徐帅住房安装暖气，三昼夜没回家。家人不知其下落，以为又被人揪走批斗了，忧心如焚，四处打探。卢回家对徐帅事只字未提，只说去郑州开会了。时至1971年４月８日，卢贤扬回家时带回两斤椰子糖，家人问，他才说糖是许帅离汴时送给他的，家人始知徐向前元帅在开封居住一年多了。

卢家全家福。1976年

1978年，卢贤扬感觉胸部不适，透视发现有阴影，诊断为弹片所致。卢并未在意，在子女面前若无其事，平静乐观。也延误了病情，次年赴京就医，确诊为肺癌，已然不治。1979年11月６日凌晨５时，河南省人民医院高干病房，卢贤扬给子女留下四句话：“要听共产党的话，尊重领导，团结同志，做一个红军的好后代，做一个毛主席的好战士；要孝敬姥姥，孝敬母亲；兄妹四人要团结好，相互帮助，多为党做工作；夫妻要相亲相爱，争取为红军留个后代。”四句话道尽卢贤扬一生思虑和希冀。

追悼会那天可容纳四百人的大厅挤得满满的，吊唁者有领导、同事、战友，更多地是老百姓，炊事员、理发员、清洁工、门卫、工人、农民。卢时常在家里接待群众来访，常常吃不了一顿囫囵饭，一饭三吐脯，饭热了又热总也吃不完，刚端上碗，下一个说事的又来了，再放下碗听说。在卢家大女儿新平印象中，家里待客都是自家下厨，家常饭菜，从未在外面饭馆吃饭。卢新平说，我们兄妹四人从小过的是集体生活，学校住宿生。父母老是忙工作，无暇照顾我们，我们从小享受到的父母之爱天伦之乐并不多，想想还不如生活在普通人家可以常受父母温暖呵护，那时确实是这么想的，但我们姊妹生活自理能力从小就很强，习惯自己的事情自己料理。长大成人，阅历渐多，对于父亲的理解尊敬和爱戴，才愈深刻。

卢家二子都是经历了部队磨砺的军人后代。长女卢新平身上绝无一丝一毫干部子女骄矜之气，小平待老球友、同学实诚敦厚，眼里众生平等，无论对谁，一轮明月照青川！小平说俺爸一辈子没一点儿架子，下班了好蹲在街上看人家下象棋。父亲璞玉之质，耳濡目染，陶冶了小平坦荡心地。小平行事，一贯自己吃亏，惠及众人。平等心，施惠行，这个，别人也就是说说，而卢新平和军分区刘晋司令员两口子真是这样——为人好，跟人好，还不一样。

当年开封市少年篮球队部分队员

卢家宝树，荫及子女，卢家二女卢新豫亦颇得父风，聪明干练，见识不凡。新豫退休后还受聘于大学任职学院院长——后皇嘉树，橘徕服焉。
（本篇素材系卢市长之长女，笔者发小、球友卢新平口述）